第37节
??温宜青胡乱点头应下,坐回到位置上。旁边郑夫人还想与她交谈,也被她含糊过去。 ??长公主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,也有满腹疑问等着问询。但她方才离得近,也看得出,她的皇兄起初是走在温宜青面前,后来才被那小童吸引了注意力,帝王的一切失态,皆是因为温宜青。 ??她想起被皇帝束之高阁的美人图,上面的美人已经许久未画出相貌。长公主心思千回百转,但见温宜青心神不宁,也只能暂将好奇压下,不动声色地替她挡去周遭探究的目光。 ??“娘?”善善担忧地看着她,小手捧住她的脸:“你怎么了?” ??“没什么。” ??温宜青很快想起什么,紧张地抓住了善善:“善善,你方才叫他什么?!” ??“娘,你可不知道呢!”善善眉飞色舞地说:“皇上竟然就是我先前遇到的那个叔叔!” ??“哪个叔叔?” ??“就是我们去上香时遇到的那个,上回我与石头哥哥走丢了,就是他把我送回家的。你上回还说,要我见到他的时候,好好感谢他呢。”善善高兴地道:“娘,我们参加宫宴,是不是他给我送的请帖?” ??温宜青如遭雷劈。 ??她的脑袋嗡嗡作响,又从四肢百骸里透出阵阵寒意,整个人如坠冰窖。 ??竟是那么早…… ??饶是她千防万防,藏藏掖掖,该是他们父女的缘分,连菩萨都要助他。 ??不远处。 ??旁边的官夫人议论出声,祁文月才从震惊中回过神。 ??“不知长公主身边的那个人是什么身份?竟然能得皇上青眼?”旁边的王夫人说:“你们方才可曾听到?那孩子可当真胆大,在皇上面前竟半点礼数都不顾。她随长公主来,莫不是出身宗室?” ??祁文月立即反驳:“怎么可能?” ??另一夫人问:“江夫人,你认得此人?” ??“她呀。”祁文月掩唇一笑,道:“我倒当真认识,她并非是出身宗室,连哪户人家都不是,却是京城东市一间胭脂水粉铺子的掌柜,做些生意,养家糊口。” ??“竟是个商妇?!” ??周围人皆满目震惊。 ??“也不知她如何攀上了长公主,能够混入今日寿宴中来。今日可是太后寿宴,皇上一片孝心,便是发现了也不愿发作,那个孩子倒好,对皇上竟如此大不敬。便是长公主仁慈,恐怕还要受此连累。” ??众人面面相觑,纷纷将吃惊压下。 ??祁文月远远看去。 ??温宜青仍坐在那个位置,远远都能看出她的失魂落魄。 ??她勾起唇角,收回目光,端起桌上杯盏,浅酌了一口佳酿。 ??心中得意万分。 ??便是有的人能有那个运道又如何?就算能攀附权贵,进了宫宴,老天爷将时机放在眼前,不该有的还是不该有。 ??得罪了皇上,只怕后面还不知会被如何治罪。 ??过了许久,果然见一宫人将那母女俩请出去,她的猜测成了真,心中更加畅快。 ??…… ??太后跟着皇帝一起出去。 ??她是皇帝亲母,亲自抚养长大,对自己的儿子最了解不过,方才更是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。自打皇帝登基以来,十数载日月,她亲眼见这儿子越发严肃沉稳,已经是许久未见他如此失态。 ??方一坐下,她就迫不及待地问:“皇帝,究竟出了何事?方才那人是谁?” ??“母后,那是阿青。” ??“阿青?”太后顿了顿,继而大吃一惊:“云城的那个?” ??“是她。” ??太后当然知道。六年前,皇帝微服私访,失意归京,之后时常望着某处出神,本就不苟言笑,在那之后便愈发寡言郁沉。 ??皇帝早立太子,直言不愿让太子再面临当年皇位争夺,连后宫也空空荡荡,身边连个知心人也没有。好不容易有个意中人却早早身亡,她亦是叹息。 ??“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吗?!” ??“朕也以为她死了。” ??当年他寻上温宅,阿青的爹娘亲口与他说阿青死了,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,那个儒雅随和的商人,抄起手杖亲自抽他。连累人家中年失女,他自是愧疚,亦悲痛万分,半点也不反抗。也去温宜青的坟前拜过,墓碑上分明就是写了她的名字。 ??边谌眉头紧皱。 ??他尚有满腹疑虑不得头绪,但温宜青千真万确死而复活出现在他面前,做不得假。哪怕时隔多年,他一耳就能听出温宜青的声音,她与从前并无太多变化,连颈后的小痣都在同一处,一模一样,只是岁月令她比少女时愈发温婉成熟。 ??“既然人已在宫中,倒不如直接把人叫来问问。”太后道:“当年是死是活,一问便知。” ??边谌颔首。 ??他道:“倒要麻烦母后。” ??不论是真是假,真相如何,眼下温宜青只是一介普通妇人,皇帝直接召见有损她的声名。 ??“哀家知道。”太后吩咐身边的宫女一声,宫女便领命走了出去。她笑道:“恐怕宫中马上就要有喜事了。” ??皇帝默不作声,只唇边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。 ??等待的时间漫长,饶是皇帝性情沉稳,失而复得的爱人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,他亦是坐立不安。 ??杯中的茶喝了半盏,忽地,他这才注意到,在浅淡茶香后,还有未消散的酒味。 ??边谌低头看去。他身上酒液已干,只余下满身酒臭。 ??太后还未回过神,便听杯盏咣当一声响,坐在身边的皇帝如一阵风般快步走了出去,眨眼不见人影。明明是坐稳帝位再稳重不过的人,此时却像个半大小子,毛毛糙糙。 ??不多时。 ??派去喊人的宫女去而复返。 ??太后体贴地为二人留出说话的空间,只让人将温宜青那边的小童带到自己面前来。 ??善善牵着宫女的手,与娘亲告别,脚步轻快地走进去。 ??她已经知道了,皇帝就是之前给自己好吃点心、还把走丢的她送回家的好叔叔,如今知道太后召见也不害怕,进宫前的紧张也全都忘了个干净。 ??她见到太后,规规矩矩的行了礼,等站起来后,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座上的老人。太后娘娘慈眉善目,就像好心的皇帝叔叔一样亲切,善善抿起嘴巴,颊边的梨涡深深,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。 ??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,太后心头一乐,立刻想起了这小孩方才在宴上香碰碰的吃相。 ??她拿起桌上的糕点,笑眯眯地道:“好孩子,过来,让哀家瞧瞧。” ??…… ??边谌换过一身玄色衣袍。 ??他匆匆沐浴焚香,快步走回,及至门前,已经影影绰绰看见屋中的人影。他又低头看了一眼,见衣冠整齐,才挥退宫人,抬脚迈进去。 ??温宜青站在屋中,木然看着桌上茶盏上的花纹发呆,听见身后动静,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。 ??脚步声停在她的身后。 ??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轻轻唤她:“阿青。” ??她深吸了一大口气,转身跪地行礼。 ??“民妇参见皇上。” ??边谌微微一怔。 ??他慌乱退后一步,看着跪在面前的人,眉头缓缓皱了起来。 ??六年前,他微服私访体察民情,途中接到急报,江南连年水患,朝廷拨下的赈灾款却不翼而飞,致民不聊生,连派两名钦差前去调查都没了音讯。 ??他登基多年,朝局平稳,治下国泰民安,不信那些地方官员竟手眼通天,便自己亲身前往。他于江南一处小城落脚,装作是云游四方的旅人,便在那时遇到了来别庄散心的温宜青。 ??的确是一段短暂欢欣时日。 ??只后来案子越查越深,那些贪官在江南盘踞多年,连钦差大臣都敢杀,非但侵吞赈灾款,还有造反意图。他得到消息,匆匆调兵前去围剿,留了信任的人在温宜青身边保护。 ??分开前,二人感情正是浓时。他还想着,等镇压逆臣,处理好江南事务后,便与温宜青说明真相,带她回京。哪知回去后,只见到大火焚烧后的遍地残垣。 ??满腔柔情也尽归尘土。 ??边谌把人扶起,看着心上人冷淡的面容,喉口像被堵住,艰涩难堪,“阿青,你不识得我了?” ??温宜青冷淡地道:“民妇不敢。” ??边谌从未在她身上见过如此冷漠的态度。 ??她性情向来温和,连与丫鬟下人说话也态度平和,便是遇到不平委屈也鲜少动怒。在他面前,亦有女儿家的娇俏可爱。 ??但那些全都没了。 ??他欲接近,刚踏出一步,温宜青便仓促退开,唯恐避之不及。 ??“阿青?” ??温宜青撇过头,“皇上自重。” ??边谌如坠冰窖。 ??他想过责骂,想过怀念,却万万没想过会遭受如此冷待。 ??“你若怪我,也是应该的。”皇帝声音喑哑:“当年,我回去时,一切都已经被烧得干净,我去找到你家,你爹娘也说你死了。阿青,你既然没死,为何要躲着我?” ??“……” ??“你既活着,明日我就告知礼部,让他们准备封后大典。” ??“不必了。” ??“是我早就欠你。当年我就允诺过你,会带你回京,风风光光迎娶你。” ??“那也是从前的事了。” ??边谌呼吸一顿。 ??仿若有一只大手,将他五脏六腑狠狠揉乱捏碎。 ??“阿青,你不妨骂我。” ??“您是皇帝,您是九五至尊,民妇如何敢说您的一句不是。”温宜青冷冰冰地说:“便是您要民妇的性命,也只是一句话的事。” ??“我怎么会想要你的性命?”边谌哑声道:“这些年月,我日日都想要你重新活过来,只后悔当初离开时未将你带在身边,那样或许还能护你周全。”